文学大师课

曹叡的暑假作业做了一颗威力无比的炸弹,把家里厨房炸没了半边。

曹丕下班回家,目瞪口呆:“你能不能文静一点,不要那么像一个小恐怖分子啊。”

 

父子俩收拾焦炭似的厨房花了半晚上,灰头土脸身心俱疲,晚饭自然是没吃。

曹丕饿着肚子坐在沙发上休息,曹叡则习惯性地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,脸颊贴着曹丕的腿侧发呆。

他的父亲盯着沙发旁燃烧的壁炉(现在是夏天,那只是一块模拟壁炉火焰的昂贵电子显示屏),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,叹息道:

“光是看着你的这张脸,就足以使我感到愁肠百结。”

“那是啥意思。”

“听不懂的话,就只需要闭嘴安静美丽,从而省得打扰我抒发诗兴。”

“噢,那好吧。”

 

正说着,曹丕突然想到一个让曹叡发泄多余假期精力的绝佳办法。

“我说,你也不要整天沉迷于打打杀杀或者当胶佬了,不如剩下半个暑假就学着写诗吧!”

“写诗?我才不要,我不擅长那种事情。”

“傻孩子,哪有不会写诗的人。你只要开始动笔就好,写你所想。”

“噢,那好吧。”

 

 

曹叡真的开始写诗了。然后他发现,曹丕是个大骗子,写诗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容易。

咬着铅笔,大脑仿佛在坐老虎凳,却一无所获。

最终,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,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三曹诗选,用裁纸刀把里面所有顺眼的词块都抠了下来。

 

那些小纸片平铺在书桌上,看上去他自己像个即将粘恐吓信的绑匪。

“这个,这个,还有这个……”

曹叡嘴里念念有词地把这些纸条打乱,重新拼到了一起。

只要像在实验室里调化学试剂那样严格,就不可能会出错吧?只要原料是好的,成品就不可能会出错吧?

 

 

次日,曹丕茶余饭后随便瞟了一眼曹叡的诗,吓得大叫:“我的老天爷啊,你缝了个弗兰肯斯坦出来。”

“爸爸,你不用比喻就不会说话啦?”

“是你从来不体会这些喻句的精妙之处,我的小文盲。”

 

 

曹叡非常不服气,他把诗拿给司马懿看。

司马懿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,说:“哇,全是好词好句,你写得太好了。简直和什么曹丕曹植之流差不多。”

“真、真的吗,不是在奉承我?”

“当然不是。我想你再这样继续优秀下去,将来人们念的就不是三曹诗选而是四曹诗选!毕竟千古的芳名。”

“就是嘛。只要人有艺术才能,就算是个杀人犯也会被群众膜拜,好奇怪。”

“我也觉得很不公平。”

“还有,司马懿你下次能不能别再把我跟我家里人相比较。我才不想当四曹,听上去好恶心,好难听。”

“那跟谁比较,莎士比亚?”

“咦,你居然还知道莎士比亚。了不起了不起。”

“别小瞧人。我想作家死了含金量才高吧,死了的作家里,我只能说出莎士比亚的名字。他是哪里人,法国的?”

 

两人很默契地无声狂笑起来,也不知在嘲笑什么。

在这个被文青环绕的残酷大环境下,无人理会他们受到的隐形暴力。所以有时,他俩把对方当成心灵之友抱团取暖。

 

 

当晚,曹丕仍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,在翻看一本小说。曹叡坐在他腿边的地毯上拼乐高。

听着壁炉里噼啪作响的仿真柴火声,曹丕又心血来潮了:“对你来说,写诗可能有点难了。还是先从写小说开始吧。”

“可是,我明天约了司马师去逛街的呀。”

“那你就从后天开始写呗。”

“噢,那好吧。”

 

 

第二天,曹叡挽着司马师的手走在街上,享受暑假时光。他买了一顶卡其色软鸭舌帽,胸前有口袋可以别钢笔的亚麻衬衫,以及小清新棉布长裙。

司马师问:“怎么没逛你最喜欢的洋装店,变得开始假扮草食系女子了?”

“笨蛋,这是我的作家套装。从明天起我就要开始写小说了哦。”

“别在那里发癫,你只是想cosplay而已。”司马师嗤之以鼻。

 

曹叡懒得理他,又订了两箱复古格子稿纸和需要不断蘸墨水瓶的钢笔。玻璃印花台灯是上世纪旋钮的古董款式,仪式感满满。

司马师坐在他身边的台式电脑前,帮他把写好的稿纸一个字一个字敲到电脑里,眼睛都快他妈的瞎了。

 

 

曹丕的战略居然奏效了,曹叡的身心都沉浸在写小说里。连曹植也听说了这件事。

 

坐在咖啡馆里,曹植先是对曹叡清新愁苦的打扮从头到脚夸了一番。

“我当然穿什么都好看了,毕竟我妈妈可是全国闻名的大美女。”

“所以有时我想,要是你是个皱巴巴的丑东西就好玩了。‘全国闻名的大美女’生下来的儿子竟是丑男,那才有戏剧性呢,哈哈!”曹植毫无恶意地说。

“讨厌,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叔叔你长着一张会说话的嘴。”

曹叡故作生气(也许是真生气了)地捶了一下曹植的胳膊。

 

“好啦不开玩笑了,你永远是我最美丽的小侄子。所以你打算以真实身份发表文章吗?”

“不会,我不希望别人猜测我小说里的配角原型。那样真蠢。”

“所以你已经取好笔名咯?”

“嗯,‘小洛’。可爱吧?”

“寓意是洛神?”

“才不是,是洛可可的意思。叔叔是个笨蛋。”

“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那种空洞虚荣的艺术。”

 

 

曹叡的小说以第一人称少女视角来写。

曹丕问:“真的要这样吗?你毕竟也不是一个真的小姑娘吧。”

曹叡说:“这些区区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。”

曹丕欲言又止。

 

 

写着写着卡文了,曹叡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。他房间四面墙都装着镜子,方便更好地观察自己的举手投足,一颦一笑都要有真正女孩子的情态才对。房间中央本来堆着的沙盘和模型也都被他锁进柜子里,少女的闺房不需要这些东西。

 

 

暑假快过完了,曹叡终于把小说写完,整个人消瘦了一圈。

他把书稿交给曹丕,长吁了一口气。

曹丕接过那摞纸,发觉曹叡的气质有了一些诡异的变化。具体是怎样连他也难以形容,反正是朝不好的方向。

 

次日清晨,他坐在早餐桌边说:“你爹我呢,通宵把你稿子过完了。挺好的,我给你联系出版吧。”

“真的?记得把我的年龄写小五岁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那样才显得像横空出世的天才文学少女嘛。”

“额、你个作精,随你的便。”

 

曹叡兴冲冲地拉着司马师到商店街买了更多文艺范的衣服,“希望新书签售会时,我妈妈也能来看我。”

 

 

等到那一天,曹叡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甄姬,却等来了甄姬的小叔子。

作为特邀嘉宾出席的曹植今天穿了一身浅色复古西装,显得格外英俊。他的现身立刻为这场新人签售会镀上金边,引来本不应有的热度。

大才子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,另一只手非常潇洒地跟记者朋友们打招呼。风头全让他抢去了,真是讨厌,能不能去死。

 

应付完记者,曹植大步流星地朝曹叡走来。

“叔叔——”

曹叡刚想开口,却听见曹植说:

“你的书我看啦,只是无意义的呢喃呓语而已,简直是一堆破烂货。”

 

比弗兰肯斯坦还可怕的评语出现了。曹植说这些话时,表情无比平静和煦,像在聊家常,很快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。

我知道的,你一定不是抱着任何恶意说这些话的。但是。

 

曹植又说:“没关系啦。只要你通过后天的勤学苦练,一定会比现在好一点的。”

 

 

所以我们说,天才真是残酷,残忍,残暴!

在曹叡心中,曹植变成了那个才能王国的暴君,是邪恶中的邪恶。在这位文学大皇帝治下,普通人简直没法活了。

 

 

以至于当天他回到家,看向曹丕的目光都温情了几分。

当晚,两人依旧在假壁炉旁消磨时光。

曹叡躺在地毯上,头发像黑蛇一样蜿蜒成扇形。他说梦话似地嘟囔:

“烦死了,好讨厌曹植叔叔。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敌人……”

曹丕听见这话,先是一愣。

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,“你还挺不错嘛曹叡!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跟我这么鲜明地表达爱憎。”

“仅仅是这样,爸爸就满足了吗?”

“嗯,反正我一开始对你的预期就不——”

 

他的话被打断了,因为客厅传来门铃声。

 

 

打开门,来者正是曹植。对方披着雨衣,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稿,是曹叡的那本。不过因为加了修改和批注,看上去比原来厚了一倍。

 

了解来龙去脉后,曹丕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:

“我告诉你,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,不需要你大发慈悲帮他修改成更好的样子。”

“求着我帮他们指点作品的人,在我家门前彻夜排队。而且这是我和曹叡之间的事情。”曹植无所谓地耸耸肩:

“我也是好心,不过反正你从来不把我的好心当一回事。狗咬吕洞宾。”

“你竟敢说我是狗??我可是你的哥哥啊!”

 

他俩一来一回,吵得曹叡耳膜要炸了。但今晚,他格外地想帮自己亲爹。

才要帮腔,敏锐如曹植已经笑眯眯地调转枪口:

“小叡你知道吗?其实你交给你爸的书稿,他根本一、个、字都没看,因为他才不屑看这些东西呢!”

曹叡如五雷轰顶,瞪大了眼睛,“……爸爸,我叔叔说的是真的吗?”

“啧。”曹丕别过脸去。他想反驳,但曹植猜的确实没错。

 

“爸爸你告诉我,”曹叡不懈地追问,“叔叔说的是不是真的,是不是?”

“是又怎样。”曹丕本就有被曹植戳穿谎言的恼怒,这下更给他问烦了:

“难道你很希望我也像你叔叔那样说你是个毫无文学才能的废物吗?你写的那种东西能出版,只因为你爸爸恰好是我曹丕而已。”

“好了,我知道了。”曹叡平静下来,过了五秒钟,他才跳着脚开骂:“你们这两个狼狈为奸自以为是的矫情贱货!!从来只会把自己的成就建立在别人的尊严上!我讨厌文学,我讨厌你们。”

 

今天一整天积压的怒火终于发出来了,真是爽快。他骂完这些就冲出了家门,留下爸爸和叔叔面面相觑。

 

身为罪魁祸首的曹植无辜地看向曹丕:“你刚才怎么能那么说我侄子呢?他还那么小,真可怜。”

“是你小子欠揍在先。”曹丕皱着眉说,“算了,我比较在意的是,没人能抢先比我离家出走!”

 

撂下这句话,曹丕也离家出走了。以重重摔上门作为标配结局。

真是俗套的展开,曹植在心里感叹。

 

“卧槽。”他突然感觉,好像哪里不对。

“我不是到他们家做客来着吗?怎么他爷俩都离家出走了,那我自己在别人家跟个傻子似的待着干嘛呀?好恐怖。”

他看了一眼客厅哒哒走的钟表,幸好晚间新闻还没结束。

于是曹植打开曹丕家的电视,一屁股坐在沙发上。闲着也是闲着,还是先看会儿电视吧,关心一下国家大事。

 

 

会开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,好像是中年男人的标配。又落入另一个俗套,这真是彻头彻尾的三流故事。而且醒来时,八成会有被盖上毯子这种廉价温情的时刻。

曹植醒来,发现给自己盖上毯子的人是曹丕。

 

“早上好啊,哥哥。”

“你到底啥时候滚蛋,”曹丕无奈地说,“鸠占鹊巢。看着我的电视,坐着我的沙发,搅乱我的家庭!你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。”

“我们还分什么彼此。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就是你的。”

 

就你那b家庭,还留下了什么外人搅乱的余地吗,曹植内心其实在腹诽。

 

曹丕说:“废话。曹叡还没回来吗?”

“没啊,但好在有我填上他走后的空缺。”

“额。如果你想当我儿子,下辈子投胎注意点就行了,我现在有在认真找曹叡哦。”

 

 

因为半夜跑出家受了凉,曹叡病了。此刻暂时睡在司马师的房间里。

司马懿敲门进来,“这是热奶茶,这是冰果汁,想喝哪个?”

“我全都要。”曹叡虚弱地说。

“好吧。真可惜,本来还想留一杯我自己喝的。”

“司马懿……”

“在的在的,你还有什么话现在就统统告诉我一个人吧,比如你爷爷保险柜密码什么的,我一定守口如瓶。”

 

司马懿满怀期待地把耳朵贴近曹叡的脸,只听后者艰难地翕动嘴唇:

“莎士比亚……好像不是法国人……”

 

就这?司马懿大失所望,“这种小事我知道啊,那天不过是逗你玩而已。”

“你竟然早就知道,说好的心灵之友呢!”

“而且,其实,我姑且也是有个文学学位的。”

“你给我滚蛋。”

“真没礼貌,亏我还算是你八竿子打不着的长辈。”

 

司马懿站起来。临走前,顺便把那两杯饮料都端走了,“不听话的小孩不准喝。”

“你个小心眼儿的狗屎人。”

 

 

曹叡感到口干舌燥,额头发烧。他合上滚烫的眼皮,等司马懿知错就改回来对自己道歉。

房间的门果然又一次开了,但这次进来的人是曹丕。

“我就知道你在这里,我不在的时候司马懿有没有虐待你呀?”

曹叡拉上被子,翻了个身面朝墙躺着。

 

曹丕有点生气,但鉴于昨天确实自己理亏,忍住了没发火:

“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,你的书卖得还不错。虽然受众都是玛丽苏小学女生,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可骄傲的。”

“你瞧不起儿童,瞧不起女孩子吗?”

“你这话怎么不换个人问,你爹我主业可是搞政治的,能给你答出花来。你下次问你叔叔,他瞧不起地球上99.9%的人,这里面当然包括小孩和女人。”

“哼,放到网上他等着被喷死吧。”

“他好像也没少挨喷吧。”

“那倒也是。”

“好啦跟我回去吧。周六你还有个专访,会上电视的那种。我安排的团队都替你包装好了,如何?”

“好极了。我得考虑一下那天化什么妆,再做个新美甲。”

 

 

周六的采访周一就能播。周一当天,曹叡专门花巨额打车费去了郊外水电厂。

甄姬是那里的工程师,和曹丕分居后,她就一直带着东乡住在水电厂的宿舍。曹叡走进宿舍大院时,妈妈正和妹妹在小菜园浇水。

 

坐到屋里,曹叡紧张地坐在母亲对面。他把小说放在桌子边缘,结结巴巴地说:“妈妈,你今天记得看电视。”

让东乡先出去之后,甄姬脸上的笑容就立刻消失了。她瞥了那本小说一眼,冷淡地说:“这是你为了讨好你爸爸而写的吗?”

他登时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下来。

你!你这个我在世上唯一在乎的可恨女人,唯独你不能把我当成背叛者来看待啊!

“……不、不是这样的。”他缓慢而虚弱地说。

“或者,是为了以后能花言巧语去骗女孩子?女孩子都喜欢诗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 

曹叡的灵魂从天灵盖爬出来,俯视着这间斗室里,在母亲面前急得满头大汗、百口莫辩的自己,不禁笑出声来。

亲情、友情、爱情。

幸福世界的大门,为什么唯独不能为我敞开一次呢。

 

 

 

曹叡灰溜溜地走后。东乡说:“妈妈,你刚才为什么要故意那么说?你明明打算今天守着电视看哥哥的采访。”

甄姬说:“你哥哥没必要再对我们有过多的依恋,再和我们来往也只会拖累他。”

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,曹叡落下的那本小说上,眼神再度温柔起来,“这本书的每一个字,我早已细细读过两遍。”

妈妈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。东乡呆呆地看着宿舍楼大门的方向,“可是,我哥哥他很伤心啊。”

 

 

 

曹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水电厂的。当一个失魂落魄的人独自走在郊外时,一定会下雨。如果曹植在这里,就会说一声:真俗套啊。

对呀,就是很俗套。尽管再三流的故事,讲出来又不犯法。

但是,我的爸爸和妈妈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我的读者。愿意读我那些破烂垃圾东西的人,竟然最后只有你,曹植。

 

“……莎士比亚。”在旷野中,他突然喃喃念起这个异国名字。

 

我未曾读过的,灿烂辉煌的莎士比亚先生。你富丽的身姿一定比教堂更伟大吧?你那伟岸躯体所投下的阴影,足够百年以来寸草不生。仅仅是意识到你的存在,就让人觉得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。所以你还是死了的好。真的。

 

暑假结束了。

 

 

 

第二年暑假作业,曹叡重新做了一颗威力无比的大炸弹。

曹丕下班回家,发现自己的房子整个被炸弹轰飞了。

没有建筑物的四面墙壁来躲藏的话,就会有悲风呼呼地灌进现代人的耳朵。他拎着公文包西装革履,站在废墟上无所遁形,看上去只是个平庸无助的中年男人而已。

 

曹叡脸上全是锅底灰一样的东西。就算如此,他仍然神气地跷着二郎腿,坐在曹丕平时坐的那张单人沙发上。虽然那沙发也已经是焦炭色:

“爸爸,欢迎回家。”

 

“……所有人里面,我就服你。”曹丕感叹道,“是不是上辈子我杀了你全家,你这辈子才投胎做我的儿子折磨我。”

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爸爸。我总想让你为我露出困扰的表情。”

“如果那就是你爱我的形式,只要一开始你说明白,我也不是不能尊重它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

 

 

 

 

END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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